10月7日,重庆大学博物馆(以下简称“重大博物馆”)正式开馆。公开信息显示,这座博物馆位于虎溪校区,总投资605万元,建筑面积1494平方米,包含展厅、会议室、办公室、精品储藏间等。
博物馆外,数个花篮簇拥,路边悬挂7幅红色的展览海报,门口放着一尊绑着红绸花的铜鼎,由重庆交通大学赠送,上铸“鼎盛”二字。
然而,开馆短短一周后, 10月14日,收藏界自媒体“江上说的”发文《重庆大学耗资670万建了一座赝品博物馆?》,怀疑馆内多件文物为赝品。
据《重庆日报》报道,博物馆开馆当天共展出了400余件展品,而重庆大学教育发展基金委员会官网今年2月的报道中提到,其中342件由重庆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前任常务副院长吴应骑捐赠。
一时间,重大博物馆、吴应骑被推上风口浪尖。10月15日,重庆大学官微回应称,重庆大学已成立专门工作组,对该情况进行核查。
目前,博物馆门前铺设的红毯已然卷起,摆放的鲜花也已发蔫。大门紧锁,多位保安把守,门口贴着通知,“本馆接到上级通知,进行核查,期间,博物馆暂时闭馆。希望广大师生谅解。”
记者调查发现,吴应骑疑似简历造假,此前还曾陷入另一起“假画”事件,并因此被上一家单位免职。“赝品博物馆”风波背后,则是博物馆受赠文物的审批、鉴定环节的漏洞……
一篇文章引起的“赝品风波”
10月15日,记者试图通过短信联系吴应骑,收到一位自称是其家属的人回复,“吴教授已经78岁了,受到诬陷和泼污,已经卧病在床。”
一周前,搅动舆论的自媒体文章作者江上(化名)在重大博物馆里遇到了吴应骑,江上当时正在参观,称有一位领导模样的老者径直走过来,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是在拍照吗?你是来看展览的吗?你是重庆大学的吗?”
那时候江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觉得说话很冲,直到发文章前搜索网上图片,才确认此人就是吴应骑。
江上50多岁,早年在某机关单位从事宣传工作,后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业余玩收藏30多年。
重大博物馆开幕时,江上听说重庆某资深收藏家在圈子里提议,“大家可以组织一场比赛,每个人都去重庆大学博物馆里寻找真品,谁能找出一件就算赢了。”出于好奇,10月8日,江上前往重大博物馆。
江上记得,他参观那天,重大博物馆开业的喜庆气息犹在,地上铺设着红地毯,旁边摆放着庆贺的花篮,门内一个红色大立牌,上书“中国古典造型艺术展”。
可当江上踏入展厅,“看见第一件展品时就笑了”。
那是一件人骑青铜俑,江上看出仿造的是甘肃武威汉墓中出土的车马仪仗。江上说,这件藏品若是真品,则是无价之宝,可眼前的这件,“马都是变形的,只要稍有收藏常识,都知道这叫地摊货。”
另一件“唐三彩”人俑,“那张柿饼脸和斗鸡眼,丑陋无比,大大突破了唐代审美的下限。”“汉代雁鱼铜灯”来自平朔秦汉墓或海昏侯墓出土文物,细节欠缺,但体积却大了十倍有余,成了“雁鱼铜灯plus”。
江上还发现了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鲜于庭墓骆驼载乐俑,这两件稀世文物分别馆藏于南京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他仔细看了所有的文物标注,没有一个标注上写着复制品。
参观期间,不断有工作人员过来制止江上拍照,他多次询问原因也未得到明确答复,只好边走边偷拍。疑似赝品的馆藏,他偷拍了几十件,“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藏品可以成功地绕开所有真品的博物馆。”江上调侃。
从博物馆回来后,江上花了两个多小时,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10月14日发布在其个人公号上。没想到,这个本来只有400个粉丝、其中300个是熟人的公众号,在两天之内,文章阅读数突破70万,后台涌进4000多条留言。
其中很多人是重庆大学校友,有人希望他删帖,并表示愿意提供“物质补偿”;有人认为江上“制造点事端是来蹭热度的,想当网红”;还有人向微信举报该文章“内容侵犯名誉/商誉/隐私/肖像权”,不过至今文章依旧存在。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观者,参观后发表自己观感,这是我的权利。”江上说,“当然他们的发心是好的,为自己的学校荣誉而战。”
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吴家却显得沉默,近几日,记者多次联系吴应骑本人及其家人,其女儿吴晓妮拒绝接受采访,称“让谣言来的更猛烈吧”。而吴应骑本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10月15日,重庆大学官微回应称,重庆大学已成立专门工作组,对该情况进行核查。
真伪存疑的藏品
10月17日,河南省收藏家协会副会长袁银龙告诉记者,从公号文章里的藏品图片来看,其中的“改装版铜车马”、“唐三彩”等用行内的话来说是“一眼假”的,“河南洛阳一个村子每天能生产出大量的类似仿制工艺品,普通的农村妇女就可以批量生产、上色,仿制的‘天子驾六’、‘司母戊鼎’到处都是。”
另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物专家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些藏品“基本上看上去都是赝品,从贴出来的照片看,一看就是低仿品。一般只要是有点这方面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假的,即使是仿品也仿得很假。”
不过,据华龙网报道,2016年1月,吴应骑表示,他将为博物馆捐献300余件收藏的宝贝。“这些文物都是经过相关专家鉴定的,非常珍贵的文物占到60%以上。”
重庆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官方网站曾在4年前的2015年12月31日发文称,当月重庆大学邀请国内14位博物馆建设及文物专家就吴应骑对重庆大学拟捐赠的藏品进行评估,并对筹建重庆大学博物馆和重庆大学文博研究院的可行性进行论证。
其中提到,“中央美术学院前党委书记、中国美术家协会雕塑艺委会主任盛杨等表示吴应骑藏品种类齐全,数量众多,体系完善,是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符号”。
然而,10月17日,盛杨告诉记者,“我们根本没有在会上看到过他的藏品,没有以专家的身份论证藏品的价值,也没有说过他的藏品怎么好、怎么全、怎么系统这样的话”。
盛杨表示,那场会的主题就是“吴应骑要把他收藏的东西捐给重庆大学,重庆大学的领导也表示欢迎”,与会人员也觉得“吴应骑捐赠的行为很不错,重庆大学作为工科大学还要搞一个博物馆,也很可贵。”
曾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的曾陆红也参加了这次活动。他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当时现场没有做出什么鉴定和评价,……做了一些艺术上的漫谈,谈谈自己的感受和它的艺术性。”
上述官网文章中提及,在与会评估的14名专家中,吴应骑的女儿米洁也位列其中。
袁银龙表示,“中国在藏品捐赠方面的法律、法规尚不完善,对于捐赠者所捐藏品的真伪和文物鉴定者的鉴定流程、法律责任界定并不明确。”
记者查阅博物馆相关条例,确实没有要求藏品必须接受鉴定的条款,只有一条提到“不得取得来源不明或者来源不合法的藏品”。
对此,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刘仁堂表示,“即便捐赠藏品最终被鉴定为赝品,也不构成犯罪问题。”如果违反《博物馆条例》中“展品以原件为主,使用复制品、仿制品应当明示”、“博物馆取得来源不明或者来源不合法的藏品,或者陈列展览的主题、内容造成恶劣影响的”的条款,属于行政处罚范围,由有关主管部门依法进行罚款。
袁银龙建议,《文物法》中应该增加民间捐赠文物的规范性条款,设置标准的评估流程,不同价值的文物由不同级别的专家进行鉴定,确保捐赠的文物为真。“捐赠本身是一种有爱心的行为,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袁银龙透露,文物捐赠背后有诸多行业潜规则,一种较为常见的方式是捐赠者附加条件与博物馆进行利益交换。曾有一位私企老板为上海某博物馆捐献了昂贵文物,条件便是让其子担任终身副馆长,这个名头足以让其子在文化、商业领域中获益。
记者从重庆大学官网了解到,重庆大学博物馆馆长为吴文厦。此前,记者从一知情人士处证实,吴文厦是吴应骑之子。吴晓妮亦曾对媒体表示,吴文厦是其兄长。
被指“造假”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官网显示,吴应骑为“原副院长,著名艺术家、收藏家”。官网介绍,吴应骑198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长期从事教学、编辑、研究、创作工作,曾任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委员会委员等。
四川美术学院史论系一位资深教授则认为吴应骑简历造假,当时川美的人都知道,“他在外经常自称川美教授,但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校报主编,职称是编审,从未进入过教师序列,既不是理论家也不是画家,更不可能做教授委员会委员。”
另一位川美老教授也含蓄表示,自己当时“是教学系统的”,和吴应骑不共事。
吴应骑曾在2003年第6期《重庆与世界》发表文章《相识高小华》,其中写到,“1979年的仲春,是我‘状元及第’的时候,中央美术学院以其‘皇家美术学院’的地位召来文革后的第一批研究生。”
10月18日,吴应骑的一位央美同班同学告诉记者,当时中央美术学院的确招了一批研究生,但吴应骑并不在其中,他只是“师资班”中的一个。
所谓“师资班”,是指毕业后有资格去高校当老师的班级,但是没有研究生学历,相当于本科,毕业后颁发正规的文学学士学位。
上述说法被吴应骑在央美读书时的另一位同学证实,“‘师资班’绝对不是研究生,我们入学的时候就知道。美术史系‘研究生班’只有9个名额限制,当时是因为高校缺乏老师,文化部才批准又接受了一部分学生成立‘师资班’。”这位同学也是师资班一员,“‘师资班’与‘研究生班’有部分课程重合,但是毕业时拿到的是文学学士证书。”
据该同学回忆,“师资班”正常是1978年国庆节后开学的,但是吴应骑晚了很久才来(上述文章中吴应骑本人自述是1979年仲春),“而且不怎么来上课,有时候考试都见不到人,光跑人际关系了。”
在上述两位老同学眼中,吴应骑是个“很会搞关系”的人。第一位同学记得,第一个假期回来,他就给班长送了两包新疆的葡萄干和大枣,后来发现他“学习很马虎、就喜欢搞小动作”,“和班主任关系不错”。
这位同学透露,1982年从中央美院毕业之前,吴应骑还做了一件让同学和老师都非常气愤的事情。
当年,不少来自外地的学生希望留京工作,学校人事处也配合帮助学生们向北京画院等北京单位推荐。毕业将至,学校却突然收到文化部转来的一封“揭发中央美院资产阶级路线”的信,信中以毕业生的口吻表达了“祖国需要我们回到各个地方去,但是中央美院走资产阶级路线,非要我们留在北京”,还附上了部分学生签名。
信被转回学校后,美术史系的老师们觉得非常奇怪,其中一位教授认出笔迹是吴应骑的,经核实后,吴应骑承认信件为其冒充同学所为。暑假里开了一个批评会,吴应骑当面认错,接受记者采访的两位同学均表示自己曾经参会。
之后,吴应骑由四川美术学院接收。
10月18日下午,记者向吴应骑女儿吴晓妮求证上述事宜,“当年是老三届,1982年我爸是第一届中央美院硕士毕业生,”吴晓妮说,“请直接到央美、川美核实档案。”而对父亲是否曾经是川美教学岗位,其表示“不清楚”。
记者随后致电中央美术学院办公室、学工部、人文学院美术史系、教务处和研究生院,询问吴应骑在该校的学历,研究生院表示涉及学生隐私问题、需要先给学校发公函,其余各部门均表示自己无职能查阅。
四川美术学院人事处则向记者表示,须经过宣传部通知才可查询,截至发稿,宣传部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吴应骑在四川美术学院工作期间,还曾陷入另一起“假画”事件。
10月16日,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林木告诉记者,1997年,吴应骑在四川美术学院工作期间,曾经办过画廊,其中一幅画家傅抱石的画并非真迹,而是“花了几百块钱让人仿造的”。
后来,吴应骑把这幅画以5万元左右的价格卖给了北京一名收藏家,这名收藏家鉴定其为假画后,向有关部门举报。
四川美术学院史论系上述资深教授对此记忆犹新,“重庆晨报头版《吴教授卖假画,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文章一时轰动重庆,川美无人不知。”
记者试图检索这篇报道,但因年代久远,未能找到。
林木当时看到报道后,写了一篇1000多字的《假教授卖假画》的文章,传真给北京一家媒体,并联合几位老教授向重庆教育主管部门、新华社驻重庆站举报,吴应骑因此被免去校报主编职务。
此前,四川美术学院原副院长唐允明曾向记者证实这一说法,称当时学校领导班子为了假画的事情开了党政联席会,对吴应骑免职。
吴晓妮向记者否认了父亲卖假画一事,称自己从来没有向记者确认过有此事。
1998年前后,吴应骑去了重庆大学。
10月17日,时任吴应骑直接领导、重庆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的江碧波对记者回忆,吴应骑是自荐来重庆大学的,“当时虽然在报纸上看过他卖假画的事情,也担心对学校的社会影响不好,但是他当时承诺学校要把自己的藏品捐给学校开个展览馆,觉得他的态度不错,学校就留下了他。”
然而,没过多久,江碧波感觉有些不对。“他有些不实在,喜欢利用关系吹嘘自己,承诺过的事情没有兑现,只把收藏品拿到重大展出一次就再不谈捐赠的事情。”
对于父亲调到重庆大学,吴晓妮表示,“重庆大学重点大学引进人才不会那么草率,当年一批人调过去,我父亲如果是被开除过、处理过,怎么可能是平级去当院长?”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背景,我们就是文化人”,吴晓妮说,“有才华的人,仅此而已。”
混圈子、产业众多的吴家人
2005年,一篇《盛世话收藏——著名收藏家、鉴赏家吴应骑教授谈收藏》在《今日重庆》上刊登,文中这样介绍吴应骑,“出生书香门第,其祖父为清朝翰林学士,其舅父为著名收藏家。因此,吴应骑进入收藏世界,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资源。为研究、收藏文物古迹,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甚至远涉海外,搜集藏品。”
2007年11月的重庆创意产业活动周上,吴家收藏的100余件青铜器、瓷器、陶俑在私人馆藏展区展出,据华龙网报道,吴应骑在展会上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护理这些宝贝和请保安,每年我要花销掉近3万元。”他还透露自己将办一个赝品展,专门教喜欢收藏的人如何鉴别古董真伪。
吴应骑十分注重拓展自己的人脉,多位接受采访的吴应骑前同事均评价其“人脉很广、圈子很大”。
2003年,画家高小华的《赶火车》以363万元的天价拍出,创造了当时中国当代画拍卖之最。几天后,一篇由吴应骑撰写的《相识高小华》刊登了出来,四页纸内,陈丹青、《美术》主编何溶、油画家李天祥、版画家杨先让、数学家熊庆来、其子熊秉明、雕塑泰斗刘开渠等知名人士顺次出场,展示了其名人“朋友圈”。
借助收藏的名气和广泛的人脉关系,吴应骑和子女在文化艺术行业中做起了生意。
记者查阅工商信息发现,吴应骑担任法定代表人的三家艺术类公司中,其中一家是北京刘开渠艺术研究院。其经营项目为“刘开渠等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收集、整理、研究、收藏、推广及相关交流、展览等”。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官网对吴应骑的个人介绍中提到,“与刘开渠等大师交往甚笃”。 刘开渠是中国著名雕塑家,以其名字命名的刘开渠奖、刘开渠根艺奖,分别代表着中国雕塑界和中国根艺美术界的最高奖项。
吴应骑的女儿吴晓妮则担任重庆刘开渠美育文化艺术中心、重庆刘开渠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等机构的法定代表人。
除此以外,吴家公司数量众多、经营范围极广。吴晓妮名下共有七家公司,吴应骑的儿子吴文厦名下有两家公司,经营范围涵盖了展览、影视、会议、艺术品、零售、广告、声乐等方方面面。
吴应骑还涉足影视界。
2013年6月,吴应骑出现在了电影《天机·富春山居图》的杀青现场,华龙网发布了一张他与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的合影,吴应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该片导演认为,这样的场景应该有一些文化界的名人出现,因为自己在美术史的研究上有一定成就,剧组便邀请他参加了这次电影的拍摄。他还透露,在片中,他有一个和刘德华“碰杯”的对手戏,“这个镜头一连拍了8次。”
报道中,吴应骑的女儿米洁也以著名策展人、评论家的身份出现了。后者策划了出现在片中的群雕作品《新富春山居图》,在接受采访时,米洁称,“好的艺术要通过一些渠道进行传播和普及,我认为电影是最好的传播途径之一。”
来源 |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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