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八十整,喜欢搬张椅子坐在大门口,走过一个人,他看着差不多,都要跟人打招呼。这让我很讶异且恍惚。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和善、爱说话的人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忽然发现,四十五年父子了,我居然并不了解他。
我一直没有向奶奶询问关于父亲性格、童年之类的问题,她应该是可以提供另一个观照父亲的角度。现在奶奶故去了,和四十年前便早早去世的爷爷埋在同一座山岗上。父亲兄妹六个,他是长兄,他们也并不了解他,看到的几乎跟我一样,是壮年时的长兄,一个极度自卑因而极度自尊的人,他的惯常表情是愤怒。
他的几个弟妹不了解他也是有原因的。
父亲十九岁时便去湾村赡养他的外婆——说是赡养,其实更多是就食,早早守寡的奶奶撑不住了,把父亲塞给了他的外婆、她的寡母。父亲不具备过江龙的一切条件,注定他在异乡的历程必然坎坷。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八,壮实,木讷,耿直,不圆通,很快他就把自己壁垒分明地孤立出来。
他明明是一个善良的人,明明有善良的念头,背地里也做着善良的事情,但是在人前、在嘴上,他是一个愤怒的暴躁的恶狠狠的人。
他孤僻,不愿与人来往。我们一家喂了一头牛。我们家的板壁上,简直就是一个农耕工具博物馆,犁耙锄锹镐等等,无不具备。一口石磨,一口石臼,一个石磙,一架水车。自成一家。人来借东西,他总是一脸难看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借了。
他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因为是外姓,周围邻居不免有些不大尊重,比如说直接将我家的北墙当做一方墙砌他家的鸡埘,比如说直接将柴堆靠着我家的南窗,防止柴堆倒塌。母亲微笑外交,父亲则直接拿家伙去了,将鸡埘铲倒,将柴堆推到。童年时,矮小的父亲愤怒戟指的样子,一直是我的梦魇。
他多疑,任何人说话看到他来了就不说时,他便怀疑是说他。母亲与人说话,他便怀疑有私情。他怀疑一切人,认为没有一个人有善意。
父亲的武力不足以威震一方,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更多时候只会引起众人讪笑,说他像鼓腹自雄的河豚。他又缺乏圆通,不善经营,他外婆留下的周氏大屋,在一幢幢拔地而起、睥睨自雄的小洋楼映衬下,成了乡村博物馆。
在湾村,他成了无能、暴躁、吝啬、孤僻等诸多贬义词之集大成者。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人喜欢呢?甚至我们兄妹和母亲,也与他保持着距离。
当母亲的微笑不能奏效,父亲的愤怒亦无吓阻之效时,父亲六十岁那年,在我去小城工作之后,他们搬回了祖籍地,和他的兄弟妹妹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长时期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对自己的长兄,并没有多少敬意和爱意,他们更像熟人。
他们不了解他,也没有亲近他、与他在一起喝茶聊天或者默坐的意思。我和他们一起,作为一个群体“我们”,对他的印象依然是孤僻、愤怒,他是什么时候成了言笑晏晏,坐在门前找人说话的和善老人了呢?
有人说,一个人老了,会慢慢成为他儿时的样子。
我愤怒的父亲,一辈子孤独的父亲,经历了我如今不敢想象的压抑的外乡人、耿直到没有一个朋友的男人,成为了现在这个样子。童年的他真如眼前吗?那时候的他,是否如他的孙子我的侄儿那样,胖乎乎的,腼腆着,叽叽喳喳地说着,开开心心地玩着?
他没有想到会有那样的生活,会有那样的际遇。他没有想到一个人为了吃饭,为了活着,需要承担那么多,却一直不被善待。苍天没有善待任何一个人的义务,但苍天又以轮回来诠释着他的天道。他的命运来自于性格,怪不得谁。
我可以欣慰的是,他没有害过人,他不需要忏悔,因而他没有被击倒,没有崩溃,在老境到来时,他健康,并且忘记了愤怒,以满脸微笑回应着七十年前的笑容,这个圆很完满。
我在还原父亲中看到了自己。我想,在我老来时,应该也会如他一样慈蔼吧。我可爱的侄儿,他走过七八十年后,也会有他祖父这样的笑容的。一个人活得光明,内心有阳光,最终会照亮自己,会有笑容照应他的原初,即使他在苍凉的人世间,曾经被践踏、被忽略。(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郑少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