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词儿,可以说是中小学作文课上使用最多的作文命题了。我自己遵语文老师之命,不知交出过多少篇以“母亲”为题的作文卷。浏览这篇短文的朋友们,兴许大都有此经历吧?人皆有母,母亲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在自己的儿女心中都是深深烙印着的。说起母亲,值得津津乐道的真可谓无穷无尽。
至于我自己,却有点与众不同。说及自己的母亲,我却“津津乐道”不起来。因为别人多半是以对母爱的感恩之情来“乐道”的;我对自己的亲娘倒也不缺感恩之情,只是每逢说及,都不免掺进太多令人难受的凄怆感,因而伤心且欲语还休。
一
我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来到这世间的,那时国难当头,日本狼子野心的铁蹄开始肆无忌惮地践踏我们积弱的祖国,所以我可谓生不逢时。像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悲惨命运那样,沾血的日本军刀也把我们一家逼进了穷巷。我母亲就是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辞世的。那年她才40多岁,而我才9岁。
至今我能记得住有关母亲的事已不多了,一个昔年的梦境却清晰如绘——那时我念小学,比我年长10岁的哥哥高中刚毕业。我们在广州没有家,哥儿俩在广州念书,都是寄寓于宗亲家。
记得一天夜里,家里托人传来我母亲病故的噩耗,我很伤心,紧紧抱住哥哥,号啕大哭。当天晚上做了一个后来缭绕于心几十年的梦,那梦境至今仍清晰如故。我梦见慈母搂抱着我,哀伤地说:“我看着你一天天成长,可看不到你成人了……”
母亲的离世使我深受打击。我深感没有什么比失去母爱更甚的不幸了,于是扛着这深创巨痛,过早地告别了童年。
中国的电影事业大概是在我不幸的童年时代起步的。记得那时有两部名声显赫的国产影片《渔光曲》和《天伦》。这两部片子都是以当时“草根阶层”凄惨的生存状况为题材的悲情片。记得大人们聊天时常说及这两部片子。
那时由大人带进电影院看电影的小孩是免费的,我就常跟大人去享这个福。可因年纪小,大人们一准是认为我看不懂这些悲情片的,只配看《神经六和高脚七》或《罗路和哈地》那一类滑稽剧,因此谁也不曾带我去看那两部片子。
但那两部悲情片的主题曲我都会唱个七八成,因为我姐姐常常把它们哼个不停,哼得我耳朵都起茧了,自然也就能唱几句了。我唱得最熟的是《天伦歌》里面的一段:人皆有父,翳我独无;人皆有母,翳我独无。白云悠悠,江水东流,小鸟归去已无巢,儿欲归去已无舟……
初时只跟着姐姐哼,哼得兴致勃勃,却不解歌词何意,后来我才慢慢从姐姐那儿大体懂得歌词的意思。之后,竟渐渐不想哼了,因为哼起来就想到自己“无母”、“无巢”也“无舟”,很觉难受。
终于,我不但不再哼,连姐姐哼时我也扭头走开,不愿听了。此后,每逢听见别人呼喊自己的妈妈,我都十分羡妒,随即因自己没有这种幸福而伤心,而自惭自愧。
二
啊,妈妈!没有比“妈妈”这一声呼喊更为美好的声音了。“妈妈!”真是美如天籁的一声呼唤!把“妈妈”这一声呼唤喻作“天籁”之音,也许不至于被认为不靠谱吧?天籁是大自然至高、至纯、至美的音响,如鸟鸣啾啾,如薰风习习,如甘霖淅淅,如清溪潺潺……似乎是大自然为了稀释人间的混浊而奏鸣的琴声。
我觉得没有比“妈妈”这一声呼唤与之更为相近的了。“妈妈!”这是人类每一个新生命诞生之后学会的第一声呼唤。如此自然!如此清纯!如此甜蜜!如此温馨!“妈妈!”每听闻这一声呼唤,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暗自为那位被儿女们亲昵地呼唤的母亲祝福。
最近两个月来,我一家几口都忙个不停。因为我老伴生病住院,行动不便,除了必须请一位24小时临床看护之外,还24小时都需要有亲属在旁侍候。这种特殊情况使得几个儿女都不得不轮值临床侍候。开家庭会议商谈轮值计划时,我坚持要负担一份轮值侍候之责,但大家因我年迈而反对。
可是几个儿女编值时,因为各有为难之处,大家又谈得不是很顺利。我见他们没有把排难侍母置于至高之处的德行,有点懊恼,随口叹息道:“有个让自己侍奉的老母亲真是一种幸福啊!”这句心里话,纯然出于无意,并非用以责怪任何一个人。但想不到这喟然一叹,竟使儿女们蓦地停止了还在进行的争议,问题很顺利地便解决了。
事后我想,问题的解决不在于我那喟然一叹的本身,也许只在于这一叹唤醒了儿女们曾有的关于母亲所恩赐的温馨回忆,不禁慨然以温馨报之。
真的,没有让我侍奉母亲的机会,一直是我的大憾。
唉,“妈妈!”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郑少玲
本期主持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