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 丰西西 林洁
通讯员 彭福祥 梁嘉韵 刘星亮 蔡新洁
墙上时钟的秒针正无声地转圈,阳台绿植再发新芽,潮汕人老李和妻子收拾好行囊,准备再出发。
8月15日晚,52岁的老李在妻子何姨的陪伴下,再度踏上前往广州的求医路。这一次,他们去做肿瘤术后化疗。“又是一道难关!”何姨悬着一颗心,老李却十分淡定,毕竟,最难的那一关已成功闯过。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逐渐红润的老李,与上个月出院时判若两人。这段时间他过得不错,妻子上班后,他自己做饭、冲茶,有时候还开着车出去散散心。如果不说,很难让人相信他一个月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救治——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20多位专家接力9小时手术,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据悉,这是全球第二例、全国第一例通过体外循环、体外肝切除、自体肝移植、肾静脉切断重建、下腔静脉切除、人工血管移植联合治疗手段,成功切除下腔静脉平滑肌肉瘤的病例。
老李读不懂手术名字,他只知道,如果不做这台手术,他很快就没命了。做这台手术不容易,10个学科的20多位专家接力9个小时才把手术完成。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打心底里相信这群素昧平生的医生会医好他。
腹痛4个多月
肿瘤太大了,“很可能治不了”
2019年6月11日下午,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五楼门诊室外人头涌动,空调的风一阵阵地吹,却吹不走疾病带来的不安。
老李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何姨陪在他身旁,这个性格温顺的潮汕女人揪着一颗心,却不敢有丝毫表露,担心把焦虑“传染”给丈夫。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神明保佑丈夫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4个多月前,老李明显感觉肠胃不适,却没有太在意。“感觉胃附近不是很舒服,也没有检查过,毕竟每天能吃能睡。”事后老李回忆,其实这样的症状已持续了一段时间,只不过4个多月前开始明显了起来。何姨不放心,催促着他赶紧去看医生,他便到家附近的诊所,请医生开了一些中药调理。
调理了一阵,老李感觉稍微舒坦了一些。可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双脚有点肿了,心里有些不安,便到医院检查。
当地医生让他做腹部彩超,“B超医生说胃的后方有一团东西看不清楚,建议我们做CT再看看。”老李说,6月7日,医生看完CT结果后脸色凝重地告诉他,他腹部的某条血管长了一个肿瘤,“因为太大了,切不了,很可能治不了”,让他去大医院碰碰运气。于是,他四处找人打听,有朋友介绍他去看中山一院血管外科专家王深明教授。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看诊。老李没说话,他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沓病历,手指紧紧压住一张80元的挂号单。妻子紧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冰冷的指节有些发疼。
3位顶级名医,接连为他接诊
一门之隔的诊室里,中山大学名医、中山一院血管外科学科带头人王深明教授正在出门诊。这位血管外科名专家每周一次的普通门诊总是被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挤爆”,他也不急,逐个认真仔细看,从不马虎。
戴着眼镜的老李走进诊室,脸色有些苍白。“腹痛4个月,下腔静脉肿瘤……”王深明翻着病历,几个关键词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先为患者查体,双腿肿胀、腹胀。经验丰富的他立即意识到,病情很复杂。
下腔静脉是人体内最大的一条静脉,它负责收集下半身的静脉血回右心房,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生命通道”。
“如果是良性肿瘤,就把它从血管里‘拽’出来,这种手术对于我们来说不难;如果是恶性肿瘤,就是大挑战。”恶性肿瘤“难缠”,容易与周围血管、组织甚至内脏粘连,很难干净地“拽”出来。王深明坦言,以往有人尝试过切开下腔静脉后将肿瘤取出,最终因粘连太厉害而失败。
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王深明内心已有了基本判断:恶性肿瘤的可能性极大,关键是它危及好几个重要内脏,就像一个有着多根引线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让患者没命。
王深明立即带着老李到了对面的肝胆外科汪谦教授诊室,在出门诊的汪谦教授看了CT结果后表示,老李的病情非常严重,要治疗得经历很大的手术。为了慎重起见,汪谦找到了中山大学资深名医、肝胆外科学科带头人梁力建教授,请求协助诊治。
此时,老李有些不知所措。“知道是得了病,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何姨如今回想当时的情形,依然声音颤抖。
老李的首诊医生王深明教授始终牵挂着他的病情:“我是首诊医生,他挂了我的号,我就得对他负责。我解决不了,就得找到能解决问题的人,亲手把他交给他们。”回忆起老李,王深明还记忆犹新,“就是一个普通病人,话不多,很淳朴。”
“也许我努力一下就能救他”
6月12日上午,老李夫妇来到梁力建教授的诊室。看到老李的CT片时,年过七旬的梁力建教授心里掠过一丝担忧:“严重、复杂。”这位中大资深名医、中山一院肝胆外科学科带头人,在外科耕耘数十年,却不曾遇到这么重的病例。虽然患者病情极其危重,但梁力建却不想放弃,“这是一条生命,也许我努力一下就能救他”。
老李清楚地记得,当时梁力建教授仔细地看了他的CT片后,挺严肃地告诉他,这病难治,如果不治,他可能只剩几个月的时间;如果要治,要做大手术,有很大风险。老李做了“功课”,梁教授是华南外科“名医”,“连他都这么说,我去其他地方求医估计也没人收了”。
沉思片刻,梁力建对老李说:“如果你愿意做这个手术,我收你。”
老李心安了,他只问了一句:“能不能尽快?”
“好。”梁力建说。
6月13日,在肝外科副主任李绍强教授的安排下,老李顺利入院,开始了一轮详尽的检查。老李说,住进医院他就安心了。一周多的检查多而漫长,他正常吃睡,每天还坚持到医院楼下散步,“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听医生安排,哭哭啼啼、紧张难受,也无法改变事实。”
李绍强也清楚地记得,老李非常配合,“他的心态比较平和,并没有表现出焦虑,一般患者会问,手术多大把握,我会不会死,可他从来都没问,他说‘医生我信你’。”这也让李绍强备受感动:“病人如此信任我们,我们不可能不拼尽全力救他。”
另一边,梁力建教授与肝外科医生们就老李的病情展开过多次讨论。“手术难度很大,充满风险,在医院历史上是首例。”他深知,这肯定是一次团队作战,于是,他向医务科提出了多学科会诊的申请。
10学科会诊
把血管和肝肾都切下来,再植回去?
6月18日,肝外科、医学影像科和介入科举行了第一次多学科会诊。中山一院放射诊断专科副主任冯仕庭教授回忆,这一次讨论时,患者的CT显示,肿瘤位于下腔静脉内,但因为肿瘤巨大,影响到了肝脏静脉和肾脏静脉的血液回流,很可能累及肝肾。而且右肝里已经出现淤血症状,到底程度如何,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于是,他用上了医院不久前刚装的一台顶尖的3.0T超高强磁共振设备,利用高分辨MRI血管序列结合高浓度MRI对比剂的成像方法,更加清楚、准确地显示肿瘤的范围及与周围结构的关系。
这样的检查不好做,它必须在病人完全不动的状态下进行,否则就会产生运动伪影。老李的肿瘤长在腹腔,呼吸起伏可能导致结果不准确。为了更好地完成检查,冯仕庭带着主管技师王猛、黄梦琪博士加班为老李完成检查,“断断续续地憋气,一点点地采集”,反复做了多个序列,花了一个多小时。
老李对这次检查心有余悸,“太累了,医生也满头大汗,中途我都差点想放弃了。”不过,就是这“最辛苦”的检查,为接下来的手术方案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6月24日下午,第二次多学科会诊启动。来自肝外科、肝移植科、肾移植科、医学影像科、介入科、血管外科、心脏外科、麻醉科、体外循环科、手术室、重症医学科的20多位专家坐在了一起,再次就老李的病情展开讨论。
中山一院副院长、器官移植科学科带头人何晓顺教授对那场会诊记忆犹新:“在没有任何行政约束力的情况下,这么多的顶级专家自发地坐在了一起,大家很认真地讨论,提想法,提建议,毫无保留。”
当时,所有检查结果被摆在了肝胆外科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长约15厘米的平滑肌肉瘤,是恶性肿瘤,它长在下腔静脉里,呈长条状,像一段黄白色的“香蕉”,把整条血管撑得“爆满”。肿瘤从肾静脉入口一直“伸”到了心脏附近,离右心房不足1厘米,堵住了肝静脉入口。
这次讨论会上,梁力建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手术方案:体外静脉转流下的下腔静脉切除、体外肝切除、自体肝移植,必要时肾切除和自体移植手术。简单来说,把肿瘤所在的血管整条切掉,用人造血管代替,再把病人的肝、肾都切下来,在体外修整后再植回去。
这样的手术方案让所有人都惊讶。体外循环科主任荣健教授坦言:“这一手术方案非常大胆、前卫,在我从医25年的职业生涯中,虽然参与过非常多大手术和大抢救,但也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手术方式。”
不仅中山一院的医生们没有做过,在全球范围内,也只有美国贝勒医学院有过一例类似手术的文献报道。
那是一位52岁的女性患者,长在下腔静脉的平滑肌肉瘤“纵穿”胸腹,往上长到心脏里,往下“冲”进了肝肾,危险程度可想而知。贝勒医学院的医生为她开胸、开腹,打开了心脏,把两个肾和肝脏都拿出体外“整修”后又移植回去。
这是巨大的挑战,或许老李也要走这条路,成功与否,谁也不知道。
配备顶级专家,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次多学科会诊后,肝外科、肝移植科和肾移植科再次展开了讨论,为自体肝移植和自体肾移植做准备。器官移植科副主任王东平教授说,这样的自体移植在全球少有,涉及学科太多,环环相扣,风险太高,很难把握。
何晓顺表示,做自体移植中山一院是有技术储备的,“从技术上是有信心的,但还是要把可能存在的变数考虑进去”。
另一边,各科也在为手术积极准备。荣健表示,基于这样的手术方式,体外静脉转流策略便不同于以往。因为肿瘤已经逼近心脏,于是体外循环团队按照心脏直视手术的体外循环全套方案做准备。就在手术前一天,她还与心外科徐颖琦教授反复沟通,最终达成了共识。“我们的方案跟随手术方案的变化而变化,一切都以对病人最优的方式进行。”荣健说。
麻醉科副主任冯霞教授经验丰富,她坦言,这个手术是一个巨大挑战。麻醉团队做了一整套缜密完善的麻醉计划,和每一位外科医生沟通了手术细节,确保手术万无一失。
根据各科提出的意见,梁力建对手术方案进行了补充和完善,每一步都更加清晰了——术前应当备用哪个型号的人工血管,腹腔的切口该切成什么形状,等等。手术涉及10个学科,20多位专家将会轮流上台,什么时间点,哪位专家上台;出现了什么情况,哪位专家接手,都在方案里细致列明。
梁力建坦言,从医数十年,他第一次写如此详尽的手术方案,不过,当时他心里已有了把握:“整台手术配备的是医院顶级的专家。”
术前这一夜,过得漫长。老李的妻子何姨一夜未合眼,在狭窄的陪护床上翻来覆去。在汕头老家的母亲也彻夜未眠,唯有虔诚祈祷儿子手术顺利,才能让这位潮汕老母亲紧张的心情稍微安宁。
可老李却依然平静,吃饭、睡觉都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想,对医生很有信心”。
9小时生死
他们一边切肝动肾,一边将肿瘤“拽”离心房
6月27日一早,手术正式开始。手术在全麻状态下进行,由冯霞、熊伟团队实时监护患者生命体征。由于手术涉及数十名外科医生,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循环波动剧烈,让病人危在旦夕。麻醉团队使用了当前最新、最有效的循环监测——经食管心脏超声,超声的屏幕是一个新平台,医生随时都能监控到手术操作效果,也把外科医生、体外循环科医生和麻醉医生“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肝外科副主任李绍强教授用手术刀打开老李的腹腔,他与梁力建教授对视一眼:“情况不错,肿瘤没有转移扩散迹象,都集中在血管里。”
紧接着,梁力建和李绍强对肿瘤进行分离。肿瘤长在血管里,肝脏包裹着部分血管,他们“抽丝剥茧”般操作;肿瘤直逼心脏,离右心房不足1厘米,如何不开胸又顺利“拆弹”?在B超心房实时监测下,梁力建和李绍强将肿瘤一点点小心地往下“拽”,肿瘤慢慢远离心脏,医生迅速切断血管!
每一步都如针尖上跳舞,却又要求外科医生的动作干净利落,否则病人很可能就下不了手术台。
患者突然血压不稳,他们10分钟内搞定
外科医生们轮番上阵,忙而不乱。可到了中午时分,险情出现了!血压突然维持不住了,要立即建立起下腔静脉体外循环稳定血压。心外科徐颖琦教授立即上台,他说了一句:“大家别担心,交给我好了!10分钟内搞定。”果然,这位优秀的外科医生迅速操作,稳住了血压。
下腔静脉被成功阻断,肝脏被切除到体外,老李的生命靠体外静脉转流循环维持着。荣健教授团队在术前设计的整套插管方案完成得迅速而完美,用3条引流管将老李下半身和肠道的静脉回流与体外循环机连接起来,血流通过体外循环机转流到心脏,患者的血流循环顺利恢复。
另一边,何晓顺教授的肝移植团队在处理肝脏。切下来的肝脏需要体外灌注,细小的血管要吻合,这些在常人看来复杂而艰难的操作,在肝移植专家手里利落地进行着。不过也遇上了一点“小麻烦”:血管里的肿瘤太大了,把血管直径撑大到足足有4.5厘米,备用的人工血管直径才1.8厘米,如何顺利“吻合”?医生迅速修整血管切口,解决了这一难题。
肾移植专家王长希教授发现,肿瘤其实并没有对肾脏本身造成太大影响,所以,迅速处理了肾静脉的问题,让老李“避开”了肾移植这道关。
很快到了手术最后的冲刺——移植人造血管,把体外的肝脏移植回老李腹腔。这些并没有难倒外科医生们,他们默契配合,几近完美地完成了吻合。
“血管一吻合,患者立马就有尿了,这说明肾这一部分(手术)成功完成。”冯霞全程都密切关注着老李生命体征的点滴变化,很快,肝脏血管回流通畅,心脏血管血流通畅,成了!
那一刻,手术室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9个小时,这场生命“抢夺”战里,他们一直与死神赛跑!
术后恢复超预期,他向医生竖起大拇指
术后复查,肿瘤彻底切除,血流通畅,老李的恢复情况超出了医生们的预想。何晓顺记得很清楚,术后第一天为患者测肝功能时,指标非常乐观,“尽管手术中将肝脏拿出来实施了肿瘤切除,但时间不长,对肝功能的影响不大。”
老李苏醒后,李绍强特意去重症监护室看了他。躺在病床上的老李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这一幕让李绍强十分感动,难以忘怀。那一刻,他觉得一切的努力和艰辛都非常值得。
时间如流水般淌过,不落痕迹,病房里的绿植郁郁葱葱,生命的力量在这样的平静中爆发着。
老李原本苍白的脸色逐渐好转,转回普通病房后,他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每天行走的步数在不断增加,身上的伤口也渐渐恢复,将此前令人担忧、恐惧的记忆逐渐掩盖。
7月18日,出院前一天,老李特意去理了头发,恢复了往日的清爽。7月19日,老李出院了。在妻子的陪伴下,他订制了三面锦旗,分别送给了梁力建教授、李绍强教授,还有一面送给所有参与救治他的医护人员。
“夫妻俩拿着锦旗到我面前,老李什么话也没说,眼里泛着泪花,感觉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做了数十年外科医生的李绍强被这位朴实得可爱的患者深深感动,时隔多日,当他再次回忆这个场景时,眼里也泛着晶莹的泪花。
总策划 | 刘海陵 林海利
总统筹 | 孙爱群
执行统筹 | 林洁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郑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