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热播剧《都挺好》和《乡村爱情11》的观众发起了一场隔空辩论,选择搭救广坤的正午剧粉给出理由如下:“广坤是跟外人斗,关键时刻能识大体,大强是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乡爱”粉则选择救苏大强,原因是“起码他没有害人的能力”。“北广坤南大强”话题之热,正应了罗伯特·麦基那句“故事是生活的比喻”,通过一部作品,不仅解析出这个时代我们的困厄与踟蹰,更将思考引向了现实:有关新时代家庭伦理的养老、原生家庭创伤甚至更远……
“都挺好”:隐形父亲的“显影”与“回家”
《都挺好》热播,不免让人想起2016年张猛导演的一部贺年电影《一切都好》——不仅是肖似姊妹篇加长版的名字、同样由姚晨出演的叱咤职场女儿形象的重合,故事更是同样从家庭里母亲的去世开始:张国立饰演的父亲直到妻子去世之后才渐渐发觉亲情的重要和维系之艰难,曾经不善言辞不懂表达的他决定主动出击,踏上了探访四个孩子的旅途……
不同的是,《一切都好》里张国立版的父亲仍是一个传统符号化的呈现,力图在影片中弥合亲情的疏离与裂缝,这仍是一个典型的“爸爸去哪儿”之后“爸爸回家”的美化故事,将在家庭中长久缺位的父亲通过与观众“分享不易”来获得认同。《都挺好》中倪大红版的父亲则更为尖刻地翻开了另一种“人间真实”——这世上也存在不称职的父亲、控制型的母亲和重男轻女的家庭,为我们真正地撕开了代际差异、解构了所谓父权政治,对于原生家庭的生动刻画,展示了沸腾的家庭生活之下有着如此真实的抵牾、苦涩,又是如此不分血肉的粘连在一起。
《都挺好》更让我们看到了家庭伦理剧在多年的“婚姻危机”“婆媳大战”之外新题材的拓展:关于原生家庭层面的思考与探讨。一如侯鸿亮所言:“《都挺好》没有按照过去传统的伦理道德令父辈的形象高高在上,而是让我们真正看到我们家庭的矛盾,真正看到我们自身的问题。虽然有时会感觉是不是太残酷了,但是不去面对的话,这个文艺作品对这个社会是没有贡献的、是没有价值的。”
《都挺好》的故事从苏母去世开始。随着剧情播出的深入,苏母的形象也渐渐被拼补完整:悍妻、“扶弟魔”、重男轻女。可以为两个儿子出国留学、工作结婚卖掉两间房,却不愿出钱供优秀的本可上清华的女儿读书,同为女性却成为贬抑女性的帮凶、使她们(包括自己)成为向家庭中的男性不断输出资源和奉献价值的工具。然而,剧情再次翻转,揭开了她二十年来苛待女儿的深层原因:她本可与窝囊的苏大强离婚、奔向上海开始新生活,结果意外怀上明玉,苏母把自己错失新生活的机会和超生后的家境窘困都归结在明玉的身上,苏母无法如愿,于是也剥夺了明玉上升的机会和意愿——“她得到的,就是我失去的”,这句女性对同类所产生过有形或无形攻击的咒语再次响起。
相应的,苏父的形象也立体起来,自私、冷漠、无能、懦弱但作天作地,他享有以婚姻为代价去冲破城乡壁垒的能干农村姑娘的福利,却难以尽人夫与人父的责任,是一个同样被苏母“看管”的巨婴形象,在苏母灵牌前第一次“放肆”乱扔衣服足见他仿佛脱离母亲管住的窃喜之情。相应的,苏家两个儿子则分别承担了苏母对“丈夫”角色的情感期待:大儿子明哲是“事业有成,出人头地”,二儿子明成则是“知冷知热,体贴呵护”。苏母是始作俑者,但这个家庭更为根本的问题是父亲的不担当,或者说是父爱缺失,在家庭问题上苏大强选择作为一个旁观者,屡屡隐形。
一直以来,母亲与孩子的教育与成长问题总是深度捆绑,但父亲应扮演的角色与承担的责任却并未被充分讨论,心理学家迈克尔·兰姆总结:“一直以来都更重视母亲作为照料者的角色,而将父亲的角色简化了”,养育远不只是供养如此简单。在剧中明玉的成长启蒙者与引领者的形象由蒙总出任,“师父”这一意味深长的称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蒙总事实上履行了“父亲”这一角色。然而吊诡的是,蒙总在自己的家庭中同样是一个缺席的、难以管束儿子的父亲,甚至需要明玉来代行管教。
如此设定其实为我们的观看制造着失控的不安与超出认知外的复杂:我们都难以给出一个回答,到底怎样才是合格的家长?但起码《都挺好》为我们撕开了一个口子:不再一味粉饰现实,既不高估也不低估人性,将“隐形父亲”的形象搬上荧屏、让其“显影”。
据悉《都挺好》前一版剧名为《回家》,可暗示最终明玉与原生家庭的和解,也可能还有一层含义:离家庭生活已远的父亲同样也在靠近子女、回归家庭。
“都好”的说法或是一句有关现实的善意谎言与安慰,也或如编剧所言:“原生家庭欠你的,你得靠自己找回来。找不回来就是一场灾难,找回来就‘都挺好’。”进一步说,如何去面对原生家庭对自己带来的伤害,到底要不要和解?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才是真正搔到了世界的痒。
正视原生家庭之苦与“带毒”的父母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直以来,这句俗语将父母与子女一同捆进了一段极为紧张的关系中:
“父母一直在等儿女说一句谢谢,儿女一直在等父母说一句对不起”。
所幸,随着心理学的普及、“原生家庭”这一词语进入大众视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已经被多数人认识到其实是错误的说法。苏珊·福沃德在《原生家庭》一书中还提到那些言语或身体虐待型父母、操控型父母、酗酒型父母等不称职的父母。有些原生家庭本已痼疾难改,“父母与子女都变成了水泥桩子,无法动弹,难以交流”。
不健康的家庭体系就像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追尾,其恶劣影响会代代相传,操纵型父母养育的“妈宝男”最终仍要自食苦果,心智欠成熟,软弱却易怒,难以禁受挫折,只会归因于他人。所以,苏明成会说,“妈说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应酬,她一走,我却成了废物”。而苏明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另一方面,“父母把你养这么大还养出错来了?”这句话终于在《都挺好》中得到了掷地有声的申诉。当苏母不断榨取明玉正常的生活、学习资源,并质问她:“我们又没有虐待你,你有什么不满”,这段情节对看似无病呻吟诉苦的责怪,实则包含着极为扭曲的关系: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未受到过同等的温暖。
以往的国产剧往往把家庭包装成完美无缺的神圣之物、“神化”父母为符号化的道德标杆,将这一身份被架到难以呼吸的真空高度,同时在无形中剥夺了他们学习进步的空间、让他们失了和子女一起成长的可能性。在同样传统的东方情感文化语境中,韩剧《请回答1997》没有以过于美化的仰视、而是以温暖的平视总结道:“比男女关系更加麻烦又腻的关系,但是不能分的关系,所以一生是含泪的关系,就是家人”。日影《小偷家族》更进一步去讨论血缘与亲情是否有必然联系,无血缘的亲情羁绊可以多深?那些难以从原生家庭得到温情的、卑微的人组成的家庭,再次定义了亲情的本质。
这一次,我们无比兴奋地看到国产作品中终于也开始出现了真正去反思的作品:如果说电影《狗十三》呈现了中国式家长的伤害式教育;电视剧《都挺好》则将视角转向应如何与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共处。人类的悲欢确实很难相通,尤其是伤害带来的痛感强度,只有经历者才能真的体会,这让剧中的“既得利益者”大哥明哲的任何劝慰或说教都无比虚伪又无能为力。但明玉和大嫂、二嫂组成的“明事理女团”有真实的反抗,有对父权逻辑有限的逃离。
“被嫌弃的明玉的一生”,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玛丽苏”角色,姚晨的演绎既有理性精英感,兼具感性的冲动,她有对爱的渴望,也有害怕伤害的伪装,被打压永不服输的野性。但也值得我们警惕的是,不要轻飘飘地以成功学、生存主义之名的社会学话语极权去定义成功人生、社会等一切规则和价值,毕竟现实中的许多“明玉们”生活早已被毁了,她们面对不公难以像剧中一样挺直腰杆、粗暴地用钱砸回去,过度美化这种“幸存者偏差”恐怕会造成对千万不公受害者的再次“掠夺”。
所以说《都挺好》所暴露出的新家庭伦理困境十分写实,倘若动辄以“三观”等来裁夺评判,那么是对这部作品所包含深刻现实意义的极大窄化;倘若以严丝合缝吻合现实边角来定义现实主义,那么则是对真实的最大误解:真实感同样在骨不在皮,不仅是提取现实的最大公约数,更是对时代症候的一次直视。
或许没有人“能在家庭风暴中独自美丽,但‘带毒’生活其实并不是非死不可”,关于原生家庭的创伤我们可以通过一部部的作品进行“脱敏”治疗。去行动、对峙,之后就可不再受制于创伤的家庭角色记忆,真正的解放才能降临。《都挺好》的处理或许还存在过于童话化的问题,但明玉却鼓励了千千万万的“樊胜美们”:什么样的原生家庭,也不会阻止你成为更好的人。都挺好。(韩思琪)
来源 | 北京青年报
图片 | 视觉中国
责编 | 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