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桥生
宋大明六年(公元462年)四月,孝武帝刘骏最钟情的宠妃殷淑仪卒。她这一死,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其远及于岭南。
殷淑仪是宋孝武帝刘骏叔父南郡王刘义宣的女儿,也就是刘骏的堂妹。因其容貌美丽,被刘骏宠幸,致使刘义宣一怒之下举兵叛变。但是刘义宣旋即败亡,刘骏便秘密将刘氏接进宫中,宠冠后宫,伪称殷氏,封为淑仪。
皇帝的宠妃死了,为她作诔赋哀就成了臣子们必须表忠的功课。时为吏部尚书、领国子博士的谢庄及其刚从岭南回到京城的侄子谢超宗,都作有《殷淑妃诔》的课业。谢超宗并因此而获晋升。刘骏甚至还论哭行赏。他对一个名叫刘德愿的大臣说:“卿哭贵妃若悲,当加厚赏。”刘德愿“应声便号恸,抚膺擗踊,涕泗交流”,当场就升他做豫州刺史。接着,刘骏又让羊志哭殷贵妃,羊志随即“呜咽极悲”。
不仅于此,刘骏又下令给殷淑仪盖一座庙,要群臣为之施钱。庙成后,以淑仪长子刘子鸾的封号称为新安寺。这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文人的傲骨显露了出来。《南齐书·张融传》记载曰:
孝武起新安寺,傣佐多儭钱帛,融独儭百钱。帝曰:“融殊贫,当序以佳禄。”出为封溪令。从叔永出后渚送之,曰:“似闻朝旨,汝寻当还。”融曰:“不患不还,政恐还而复去。”
张融,字思光,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历仕宋、齐二朝。张氏为吴地朱张顾陆“四姓”之一,是江东重要的文化世族。在其本传的记载中,张融的行止风姿,处处体现出魏晋名士般的风度做派,难怪齐高帝爱之曰:“此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正是这样一位江东名士,在其他人或赋哀文,或多儭(chèn,布施)钱帛之时,却“独儭百钱”,只是象征性地敷衍了事,显然是借此发泄其心中的不满或不屑。如此纵情败礼,又要掩人耳目,怎能不引发江东土著世族们的某些抗议。
对于张融有意无意的“不识做”,也就难怪刘骏要以牙还牙,“出为封溪令”。封溪,即今越南永福省东英县境。说不定,刘骏就是从谢超宗身上得到的启示,故将张融贬往岭南更远的交州封溪地区。对此,张融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叔父张永为他饯行时宽慰说,不久即当还,张融则坦然以对,不担心没有回来的时候,只担心回来后又被贬去。他清醒自己性格的命运。
带着一身的才华,以及其名士风度,张融于大明七年(463年)浮海到达交州为封溪令。确然是应了那句话,生活关上了一扇门,又打开了另一扇窗。就在其“浮海至交州”途中,张融“于海中作《海赋》”。
《海赋》是张融留存下来的最具文学性质的作品。它不是凭空想象的产物,而是在大海中长时间艰险漂泊的有感而发。赋之所写,不再是着力于海中神话或海上特产,而侧重为浮海途中切身体会,表现大海在不同气候下的复杂面貌和自己航行中的不同观察与感受。这就与此前如晋代木华(玄虚)所为《海赋》重在观海(“颂其所见”)等区别开来。为切身所感,笔下有我,这样的文字,就是真正意义上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跟随这样的文字,人们对于岭南的认识越来越具体形象而丰富。
张融《海赋》甫出,当世称羡。《南齐书》本传曰:“文辞诡激,独与众异。后还京师,以示镇军将军顾觊之,觊之曰:‘卿此赋实超玄虚,但恨不道盐耳。’融即求笔注之曰:‘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顾觊之以为此赋超过木华的《海赋》,并非单纯的恭维之语。明代张溥借用张融语评《海赋》:“自序文章云‘不阡不陌,非途非路’,后有状者,不如其善自状也。《海赋》文辞诡激,欲前无木华,虽体致未谐,藩篱已判。”认为张赋在境界上明显高出木华赋。
张融在交州度过了三四年时间,由于缺乏史料记载,其生活境况已经无从得知。但《南齐书》本传有记载:“在南与交阯太守卞展有旧,展于岭南为人所杀,融挺身奔赴。”当时的交广一带,局势是颇为险恶的。张融的不顾险恶挺身奔赴,当然可以见出其性情之真与名士风度,同时似亦可揣度张融在交州的几年时间,应该也不会过于悲苦,至少不会是不堪回首的,甚或还是令他有所留恋。交阯太守乃至当地士民,颇能接纳张融的性格,可知其气味相投情趣相得。一般的旧情,是不大可能让张融不辞万里挺身奔赴的。
可以想见,张融的才华,在当地是能得到赏识的,他是南朝时贬谪岭南闻名卓著的一位,他的《海赋》,也是南朝贬谪文学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而这篇赋文所写,与临海的交阯居民的生活认知是息息相通的,一定在当地是可以流传的。他浮海而至,就像是从海上漂游而来的一颗文明的种子,最终着陆在这片荒远之地,开花结果。(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2019年3月16日 A8版
图片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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