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记者 黄咏梅
■采访手记
金大侠,金小儿
2008年7月18日下午3点,在香港北角金庸先生写字楼进行采访。
对于这位“全世界华人都熟悉”的金大侠,这位众所周知的大人物,我还想知道些什么呢?隐私?不可能。写作计划?他早就宣布“金盆洗手”了。武侠世界?已经被“金学”研究者们反复研究遍了。生活常态?一位84岁的老人生活常态估计被“白描”得很“白”。他已经成为一个一望而知的“商标”。说实在,对于采访金大侠,我的好奇心不是很足。就连第一次踏入他那间硕大无比,落地窗户可一览无敌海景的写字楼,我也能感到如韦小宝、张无忌、杨过这些从未谋面的人物那么熟悉,因为在很多到过这间写字楼参观的作家学者们的文章里都无一例外地描述到,并且在多处图文并茂。
下午的阳光掠过窗外的海面上,晕晕的,光影浮游,这只是无数天的一个掠影,正如我们的采访,也如金大侠接受的无数采访中的一次。
然而,就在结束对话,跟金大侠合影留念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金大侠是个金小儿。站在金大侠身边,他一直很奇怪地看着我手腕上戴的手镯,并且不断问我:“这是什么?”当得知是朋友从藏区带回来给我的一个牛骨做成的手镯时,他高兴得从很庄严的系着领带的衬衫里,顺着脖子捞起一根饰物,咧开嘴告诉我,那是西藏朋友送给他的“天珠”。我们互相交换着看的时候,他爱不释手地拿着我那手镯问,这里是牛骨的?那个地方也是牛骨的?牛骨也可以做成这个样子?不夸张地说,神态十足一个小孩子。
我将手镯送给他,并且尝试帮他戴到腕上,因为手镯太小了,有点勉强。所幸手镯是橡筋所连成。我使劲帮他套上手镯的时候,害怕弄疼他,谁知道他竟然很认真地配合着我戴,一脸的喜悦,好奇心远远覆盖了疼痛。
最后,手镯竟然套在了他的手上,他高兴地将手腕举得高高,跟我合影。
回来的一路火车上,屡屡想到他为了能戴上手镯拼命将手掌缩到最小,并且忍耐疼痛的样子,就会发笑。终于领会到金大侠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武侠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想象的世界。面对这人欲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只有永远保持一颗天真的“赤子之心”才得以创造一个此在世界外的世界。
金大侠和金小儿,便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进行着左右手互搏般的切磋、追问,练出了上乘境界。
“金庸”成为一个商标
羊城晚报:有人认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金庸和琼瑶的时代,一个武侠,一个言情。
金庸:琼瑶的《还珠格格》是完全套“韦小宝”的,也就是把一个男性变成一个女性来写而已。根据去年的读书调查,有关报道说,读我的小说是最多的,我想因为中国人多,所以也就成为世界上读我小说人最多的了。
羊城晚报:当时,还有梁羽生。但是,梁羽生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似乎远不如您高,您如何评价梁羽生?
金庸:梁羽生这个人很古板,念书念得好,人很正派,他写东西喜欢讲求有根据。我们过去是同事,印象很深的是,他每天下午都喜欢买几两烧酒回公司喝,边吃烧肉边喝酒。
羊城晚报:我们发现,“金庸”这两个字已经成为一个商标,网络、影视等只要打上这两个字,都会热闹。但是,这些都跟您的作品相距很远,您是否担心这些东西会对您作品的传播有损害?
金庸:网络关于我的东西,很多都是假的。我曾经要求新浪网不要再登那些假的东西。我的作品是纸质传播的,只要真正想要了解我的,去看我的书,作品本身一定会比那些假的东西要好很多倍,所以我也不担心受到影响。一些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就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佩服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我的原意相去甚远。
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自掏荷包修改十四部作品
羊城晚报: 促使您在读者众多的反对声中坚持一次次修改作品的真正的动力是什么?
金庸:鲁迅在《准风月谈》里(我记得好像是这部集子里的一篇文章)就写道,人家问他如何写小说,他回答唯一的办法就是———小说写好之后,放在那里,看到哪里不好的,就进行删改。过一段时间再修改,跟郭沫若与曹禺的没有什么分别,是越改越好。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写好之后,他太太帮他抄,但是他后来又改很多遍,每改一遍他太太就得抄一遍,最后他太太不愿意抄了,他就在稿子上改到自己都看不清楚了。再比如“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个“绿”字,王安石改了很多遍,曾经是“到”,后来又是“满”、“渡”等等,最后才敲定为“绿”。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文章都是越改越好。
羊城晚报:那么,也就是说,新修改的版本也比旧版本好?
金庸:不一定说越改越好,但是跟自己的意见越来越接近。我记得刘再复先生和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
羊城晚报:有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修改,甚至认为这次您的大修改,是出版商为了经济利益而对您的鼓动。
金庸:实际上,这个意见是相反的。出版商恰好反对我改。你要知道,一般小说出版了之后,是不轻易修改的,因为出版社负担不起,已经付了稿费,但是要修改,出版商还要花钱给你重新排字、校对、印刷,这个过程又花时间又花钱。成本太高了。现在,因为这个出版社是我的,我要修改,就等于我要自己掏钱。台湾的出版社出版,我同样也要付钱的。
羊城晚报:这次修改过程,感觉最难的是哪一部?
金庸:《天龙八部》。因为修改得比较多,前后篇幅也拉得最长,所以,修改起来是最困难的。
对太极拳最熟悉
羊城晚报:您不会武功,小说中却有那么多的武功招式和名堂,几乎创作了一个中国功夫世界,您是怎么做到的?曾经向各大武术门派切磋过吗?
金庸:哈哈,我并没有向各大武术门派切磋过,我只是看了很多中国武术书,研究一些本来就有的拳术比如少林拳、太极拳等,我对太极拳研究最多,所以我的小说里写太极写最多。当然,有的拳法是我自己创的。
古龙从来不去研究这些,他的书里写到真正的武打场面都不多,他很懒。
羊城晚报:小说里还有很多关于中医方面知识的问题,还有学者从您小说里理出一些中医的药方呢。
金庸:是的,关于中医方面的问题,我主要就是去查书,遇到不懂的我就去问,实在问不到的我就不去写了。
羊城晚报:前一阵曾讨论到“中医无用论”,主要是受到西医的冲击,您怎么看?
金庸: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中医,中国人那么多,只要中国人自己都相信中医,就不必担心。
女人的丈夫有韦小宝七分之一好就不错了
羊城晚报:您的作品屡次被改编成影视剧,并且一部书会被翻拍成多个版本,您认为这些影视作品拍得好吗?
金庸: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子里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不同读者、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哪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羊城晚报:影视多个版本《鹿鼎记》,那么多个“韦小宝”,现在,内地又热播“黄晓明版”韦小宝,您是否看过?有何评价呢?
金庸:电视剧黄晓明演的韦小宝,我没有看过。当时拍《神雕侠侣》,黄晓明扮演杨过,杨过是一个忠厚侠义的人,被他演得油腔滑调,很像在引诱小龙女,我很不满意,当时我就跟编导讲过这个意见,我还骂了他,估计他不高兴了,所以,再拍《鹿鼎记》就没再来征求我的意见了。
羊城晚报:有调查显示,多数男性喜欢韦小宝,而女性则不喜欢。
金庸:我怀疑这个调查结果。谁说女性不喜欢韦小宝?我到一些大学演讲的时候,问那些女大学生是否喜欢韦小宝?她们都说喜欢。倪匡曾经说,如果你们的丈夫有韦小宝的七分之一那么好都很不错了。
脑子里总装着“金庸”就难超越
羊城晚报:有人说,中国的武侠小说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您的地位无人超越,前一段有“70后”新武侠小说作者似有“揭竿”“革命”之势,您对中国武侠小说前景怎么看?
金庸:对,那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位女学生,我知道。我认为小说是学不好的。如果她的脑子里总是装着金庸,就不会有超越。
武侠是一个梦想,武侠小说是很罗曼蒂克的,就算学得很像也没有用,那不是个人的想象力,而是按照一个套路模式去打拳,没有创新。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又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这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卢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