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2025“岭南大讲堂”第四期讲座在广东省博物馆举办。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彭玉平教授以“苏东坡的生命长卷:困厄与超然的对话”为主题开讲。
“天生我材必有用,人家不用自己用。”在本次讲座上,彭玉平一句对苏轼精神财富的提炼妙语,赢得满堂彩。
在央视百家讲坛,彭玉平同样讲过苏轼,其深厚的学术功底与深入浅出的讲解方式,也深受观众喜爱。而在大众了解之外,彭玉平是近代学人王国维研究的专家。据悉,至今他已发表关于王国维研究论文70余篇,著有多部专论。
羊城晚报专访彭教授时,他刚在专业期刊上,发表了他称自己在王国维研究上的“煞末一文”,同时,则最新承接了“苏轼与岭南”专项研究。就此,我们请他分享对上述两位人文巨擘的认识和理解,从中读懂传统文化。
为什么钟情研究王国维和苏轼?
羊城晚报:苏轼、王国维是您研究的重点。他们的生命经验,有怎样的异同?
彭玉平:在我过往的生活中,苏轼和王国维占有我的生命长度有点差别:王国维即将成为过去式,苏轼正是进行时,我想这是一个重大的区别。
王国维与苏轼的生命质量或者生命体验并不一样。王国维从小身体孱弱,他在30岁时写过一篇自序,称“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他的身体从小就弱,膝盖经常出现问题,严重到没法走路,需要卧床。他在日本东京物理学校留学不到半年,就因为腿病而中断学习,回到国内休养,而在上海期间腿病再次发作,所以再次回到故乡浙江海宁养病。
而关于苏轼的身体情况,他在乌台诗案之前的文学作品和书写,并没有太集中地强调身体的病痛。但在乌台诗案之后,他先是被贬到黄州,差不多十年以后又进一步被贬到惠州和儋州,这一时期的他对自己身体病痛的描述,是与友人往来书信的重要内容。
苏轼虽然有强大的精神,但从总体上看,他的身体到了中年以后,一直经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看苏轼的文学作品,对其中从容的人生态度和乐观精神,就会有不一样的理解。那是从病痛中走出的从容,特别不容易。
羊城晚报:苏轼、王国维研究都是学术界的“显学”。您为何选择他们作为自己研究的重要方向?
彭玉平:我想这与我的学术理念有关。严羽说,学诗要“取法乎上”,跟谁学习体现了学习者的追求和方向。对我来说,我们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就要抓住中国古代文学的主流问题、核心问题和一流人物。因为这些问题和人物代表了过去文学创作或文学研究的高度。往更高的高度去看,也能打开我们更广阔的眼界。
我很早以前就对王国维有所了解,也很佩服他。因为他早年研究哲学,当时中国对西方哲学的研究风气还没形成,但是他已经在大踏步地关注康德、尼采、叔本华等西方哲学家,走在了那个年代对于西方哲学研究的最前面。
王国维读西方哲学,认为“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换句话来说,他希望通过西方哲学探究人生的问题以及人生的出路,但西方哲学并不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案。所以他就转而向文学求索,文学能给他直接的慰藉。
王国维早年的文学梦持续了近七八年,包括做词学、戏曲、小说以及美学方面的研究。辛亥革命之后,他去了日本京都,就在罗振玉的引导下开启了文字音韵与传统经史研究,从金石到甲骨文,回到上海后写了著名的“两考一论”,即《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奠定了他在甲骨学、上古史研究当中的地位。
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他的《观堂集林》横空出世。这是王国维勤奋的见证,更是他天才智慧的见证。勤奋是他的一个标签,但是天赋是他更大的标签。
王国维从哲学研究到文学研究、文字音韵研究,再到上古史研究,这些学术研究涉及了多个领域。但无论在其中的哪个领域,他都能走在那个时代的最前面,都是具有开创性的。
我觉得王国维就像一座挖不尽的“宝山”,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归,所以进去以后就能发现很多问题。我在20多年中不断地读王国维的书,不断地发现问题,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
我关注苏轼的理念也是一样的。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包括其他领域的一个经典形象,所以我要盯着经典去研究。其实我读得最多、最细的是苏轼的书信、年谱。我读苏轼的书信少说有七八遍,每读一遍都是带着新的问题去的,这就是苏轼所说的“八面受敌法”。这是他教给我的读书方法,我回过头来用在读他的书信上,效果挺好的。
许多“宝藏”其实在地下六尺深
羊城晚报:您的研究如何发现新问题、解决新问题?
彭玉平:当我沉下去研究王国维到第五、六年的时候,我感觉他其实是一个知名度很高,但透明度不高的人。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因为王国维这个人很受关注,所以他的材料如同被“挖地三尺”,但是长期以来,大家都在这地下三尺挖掘,结果后来的学者可能只能做点修修补补的工作。
以我对王国维20多年的关注,我觉得王国维的许多“宝藏”其实在地下六尺深。
比如说我写过一篇名为《“境界”说与王国维之语源与语境》的文章。其实我研究王国维很多年,都没有写关于“境界说”的文章,因为一直没有很深的体会,所以就不想“硬写”一篇关于境界的文章。直到我买了王国维的全集,读到了他翻译的两本著作《日本地理志》和《算数条目及教授法》。这两本著作让我产生了想写“境界说”文章的触动。
《日本地理志》的第一章第一节叫“境界”。书中所说的“境界”是一个地理学的概念,“境界”的意思就是“边境之界”。而在王国维翻译的另一本著作《算数条目及教授法》里,“境界”则是抽象的算术知识的范围。到了1905年,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里提出“审美之境界”,后来又在《人间词话》里提出“三种境界”,就慢慢接近于今天我们说的美学境界。
所以说,王国维“境界说”的发展路径是非常清晰的,从一种地理学的概念到抽象的知识范围,再到一种审美概念。
我努力地把王国维的文献往地下三尺处继续深挖,挖到地下六尺,所以能够找到一些新的材料。有新材料的支撑,才能进一步地打开我的眼界,才能丰富、完善和提升王国维研究的格局。
羊城晚报:您提及了很多王国维研究的新材料以及空白之处,那么关于苏东坡研究,您有哪些发现和体会?
彭玉平:这两年我开始全力关注苏轼,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苏轼最初被贬到惠州时住在合江楼,后来住在嘉佑寺,再后来他觉得北归无望,准备在惠州终老了,于是建了白鹤新居。苏轼的白鹤新居有20间房,其中书房叫“思无邪”。为何给书房取名“思无邪”?这与《论语》本意有何关系?为何他在惠州时处处强调这三个字?这引起了我的兴趣,现在也一直在读这方面的书,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此外,苏轼曾多次请求外任地方官,但是他要求申请的地方要么是越州(今浙江绍兴),要么是明州(今浙江宁波)或宣州(今安徽宣城),也就是说他一心想去的是江南。苏轼与江南的关系为何这般密切,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当然,苏轼与岭南的关系更是一个值得被研究的话题。当时的岭南被是令人生畏之地,有一种生命的恐惧感,但苏轼在岭南虽然生活也艰难,但总体还是活得非常自在的,这也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学术研究就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因此我觉得苏轼与岭南的关系,这当中有许多内容值得深入。
我对未来的研究计划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个信心是苏轼给予我的。在我的生命中,能够与苏轼不期而遇,能够与他一次次地“邂逅”,这是我的荣幸。
社会不需要一直保持对诗词“高热”
羊城晚报:王国维和苏轼都是公众熟悉的人物。公众可以怎样进一步了解这些中国文化史上的标志性人物?
彭玉平:王国维和苏轼确实早已脍炙人口,但大家对他们的熟悉程度、熟悉范围并不一样。
苏轼被更多人所了解、所喜爱,而王国维的形象主要为知识界、文化界和学术界所熟知。他们都是一流的人物,或者说是几百年才能一见的人物,我们后代人能用这么多精力去关注他们、研究他们,这也是一个学者的荣幸。
但是我想王国维也好,苏轼也好,他们在具备广泛知名度的同时,可能呈现得并不完整,甚至并不深刻,因为深刻的东西也往往不好传播。尤其是一般百姓对于苏轼、王国维的了解可能还是不全面的,缺乏高度或深度的。
苏轼被民众所接受、欢迎的程度,更多体现在他的人格精神,他的处事态度和情怀之上。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卷”的时代,苏轼也生活在一个很“卷”的时代,他是如何突围?能否“不卷”,或者将“卷”的方式更换为人生别样的追求方式?苏轼都为我们提供了真切生动的个案。
我们从苏轼身上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而从王国维身上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学术上的精微与深刻。我们敬佩这两个人,但敬佩的方式不一样。对王国维来说,敬佩是要跟他保持距离;而对苏轼来说,敬佩是走近他,融入他的生活,跟他在一起感受他的人生风采。
羊城晚报:您一直热心普及传统文化,如担任央视百家讲坛、岭南大讲堂的主讲。近年来众多诗词节目掀起“诗词热”。您如何看待?
彭玉平:目前诗词类型的节目在全国确实很有市场,甚至受到一定程度的追捧。努力维系诗词跟我们生活的关系,就是维持一种中国的传统。
我有时候会做客一些讲座,或作为主讲人参加《百家讲坛》等诗词类节目。往高处说,这是一种文化责任感和使命感;往低处说,我觉得我既然有这种能力,又有这样的平台,就应该为这个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个社会要一直保持对诗词的“高热”状态。诗词就像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一道血脉,它应该是平静、缓和、有节奏地流淌,而不是忽快忽慢,失去节奏。因为过热之后很可能是受冷遇,又因为我们不愿意面对诗词被冷落的情况,所以我宁愿诗词不被过度地热捧,不过分喧闹,它应该成为生活的一种基本元素,平稳有序地进行。
所以我觉得诗词与我们的当代生活,应该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始终知道,诗词就在生活的周边或者不远处,走两步,就能接触到诗词。
羊城晚报:本次岭南大讲堂在博物馆里进行。我们如何在文物中读懂传统文化?
彭玉平:每一种文物背后,就有一个时代、一段历史,一个故事,一种场景。文物是上天为这个世界留下的珍宝,文物是凝固有形的文化,无论相距多远的历史,在文物面前,你仿佛一步就走到了古代,触摸现在虽然很冷当曾经温热的历史。
我曾经探访过敦煌石窟,我恍然感觉许多的唐朝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有与他们对话的冲动。文物拉近了历史和空间,也为我们打开了现实世界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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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岭南大讲堂》系列讲座由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指导,羊城晚报报业集团主办,广东省博物馆(广州鲁迅纪念馆)协办,今年将陆续邀请全国文、史、哲领域的知名专家莅临演讲。
文|记者 朱绍杰 梁善茵
图、视频 |记者 何文涛 梁善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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